游到湖的對面去
郭薇薇,生于2000年,山西介休人,晉中信息學院食品與環境學院食安1803班學生,2018年加入作家班,跟隨梁學敏老師學習創意寫作,2019年在《都市》發表處女作《走運》(短篇小說),2020年在《鄉土文學》發表小說《我的老師叫劉云》,2021年在《青春》上發表小說《不治之癥》。
我蹲在角落里,對面有一個人向我走來,他的五根手指捏在一起,握成一個拳頭,很硬。陽光并不強烈,偶爾吹起一陣冷風,但我感覺汗水從我的臉頰滾下來,落到我的嘴巴上面,我嘗到咸咸的味道。他已經揮舞著拳頭向我沖過來,我感覺到四肢發麻。最終,他站在離我一米遠的地方,并且抬起來一只手,我把脖子縮在了衣領里,與我預想的不同,他并沒有劈頭蓋臉打我一頓,拳頭擦過了我的肩膀。他撿走了我的報紙,我屁股下面鋪過的報紙。
按照和妻子的約定,今天我要去曹縣看一次女兒,今天已經是她升入高中的第七天。女兒在曹縣的一所職業高中上學,她的老師是我的好哥們,他叫賈明,但我覺得現在去找賈明是一件難以啟齒的事情。因為我的女兒高考只考了不到四百分,連我所教的高中都沒考上,要知道,我所教學的學校已經是文縣最差的高中了。我向來比賈明略勝一籌,剛畢業順利地考回了老家文縣,又和一位小學老師結了婚,還生了個女兒,而賈明在三十歲的時候千辛萬苦地考到了曹縣的一所職業中學,并且至今尚未娶妻生子。女兒第一次讓我有了奇恥大辱的感覺。
我再也提不起興趣,兩條沉重的腿驅使著我坐到了大槐樹的背陰處,頭頂不斷落下來的葉子侵襲著我,起初只是落在了我的頭頂上,接著順著我的脖頸鉆了進去,不知不覺中竟在我的胸口處聚成了一小塊烏云。原因是今天中午妻子給我轉發了女兒拍的一段視頻,視頻里拍到了女兒的課桌和一塊掉了墻皮的墻壁,顯然是女兒隨手拍到的,好像這一切都發生地那么自然。但是那塊斑駁的墻壁讓我感覺到心臟越來越重,即將掉落在這片寒冷的地面上。我已經完全沉沒在了槐樹的影子下面,變得忽明忽暗。樹的另一邊走來了一對男女,他們緊挨著坐在了另一邊,顯然,他們并沒有看到我,我在一團陰影里看到了男孩硬朗的頭發和女孩秀氣的下顎線。我聽到了撕開包裝袋的聲音,噼里啪啦地在空中翻滾、爆炸。吃吧。我聽到了一聲清脆的聲音,像是從頭頂掠過了一只鳥兒。
我拍了拍膝蓋站了起來,從兜里摸出了手機,給賈明打了過去,很快我聽見了他的聲音,沒有聽見他在講什么,我告訴他今天要去曹縣,聚一聚,順便看看女兒。接著去售票處買了去曹縣最早的一班票,算起來我已經十余年都沒有再坐過火車。我和賈明大學的時候坐火車去外地念書,把被子褥子卷成塊狀,再找一張尼龍袋裝起來,去上學的第一年是坐臥鋪去的,一進車廂,先把胳肢窩夾著的尼龍袋扔到架子上去,找到個靠窗戶的椅子坐下,火車上的銷售人員推著車子在人群中擠囊,我和賈明一樣,買兩根哈爾濱紅腸,再來包康師傅泡面,車廂里的晃動著上上下下的影子,男人們赤身裸體躺在白色的床單上,洗的發白的綠膠鞋被踢的隨意翻滾。我和賈明拿出一個快餐盒,去走廊盡頭接上一碗滾燙的熱水,把泡面放進去,夾雜著男人特有的汗味、女人洗頭膏的香味,呼哧呼哧地就著紅腸吞下去。
火車開了一天一夜,車廂里不斷有人走進來走出去,我睡在最上面的一層,賈明睡在第二層;疖図斏舷癖煌仆翙C轟隆隆地來回滾過,碾碎了混濁的瀝青和尖銳的石子,夜晚是個加速的過程,一晃眼窗戶外面躲進了一束微不足道的陽光,我從上面爬下來,賈明已經睡醒坐在了窗戶那里,我清楚地看到賈明頭頂的兩個漩渦?,這是四川,賈明說。
賈明也是文縣人,和我是同初中同高中甚至同一個大學,同一個專業。我從某交通大學畢業后順利地考到老家的這所公辦學校里,那一年,我二十三歲,成為了英語系2班里第一個捧上鐵飯碗的人,之后迅速地和文縣的一名小學女老師結婚,組成了一對黃金搭檔。同年,英語系2班的同學們一部分卷入考編大隊里殺出了一條血路,夜以繼日地穿梭到無數個城市,祈求有個地方能讓他們安身立命,比如賈明。其余的同學便選擇進入私立機構,每日叫囂著拼業績拼業績。賈明沒那么幸運,他在畢業后輾轉到多個城市,先是去了深圳,和其他人投資了一家教育機構,專門給高中的學生補課,前兩年賺得金盆滿貫,我們都覺得賈明會在那個大城市扎根,過了一年,深圳的教育機構開得跟太原的便利店一樣多,賈明從深圳回到老家,只帶回來一張狗皮褥子和一包干核桃,他告訴我,這是深圳的特產,別的地方買不到。賈明開始了長期六年的考編生涯,先是考省城,之后考市區,接著考小縣城,后來發現連文縣都容不下他,終于在他三十歲那年,考到了曹縣的一所職業高中里。賈明上岸的那一個晚上,我正哄著剛出生不久的女兒睡覺,手心里握著毛巾,隨時準備把她放到床上,一個古怪的響聲從我的褲兜里發出,我憤怒地拿起手機。老馬,你看到過凌晨四點的文縣嗎?是賈明,我欲說些什么,賈明已經把電話掛斷了。
我顫抖地把手中的杯子放下,呼出的熱氣冒著雪花,周圍的乘客來來回回走動,已經到站了。我提起包下車,在大門口檢了票,車票被剪了個缺口,我一貫地拿著包向外走,有人從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,很輕,像落了片樹葉,我回頭一看,是賈明。很意外,我沒想到他居然會來車站接我,如果你認識賈明,你會知道他是不會到車站來的,他只會告訴你一個地址,然后呆在原地等待。賈明從我的手里接過了包,告訴我,車停在外面。賈明的衣服敞開著,露出了里面的深灰色格子襯衫,腿上繃著一條西裝褲,腳上穿著一雙锃亮的棕色皮鞋,兩鬢灰白的短發被風吹得蕩起來,像蘆葦一樣在湖的中央蕩起一圈圈漣漪。我跟在他的后面,發現賈明的白發變多了,他的身體像是被四根線條向四面八方均勻地扯出去了,直到他可以四平八穩地站在那里。唯一沒有改變的是,他還是那么矮,兩只褲腳被拖下地上來回摩擦。
早上十點多鐘,上班高峰期已經過去,路上只有稀疏的幾個行人走動。賈明快速地穿梭在這些人當中,我跟在后面,偶爾他會回頭看我一眼,眼含笑意,最后穿過了兩個紅綠燈,把我帶到了一塊空曠的地方,停著一輛嶄新的白色的比亞迪。賈明拍了拍前窗玻璃,從口袋里拿出了鑰匙,示意我上車,又打開了后座的車門把包塞了進去。我坐進了副駕駛,車里的熱氣密密麻麻地襲來,我猛地一哆嗦。賈明弓著腰看著腳下,輕踩離合,而后小心翼翼地摩擦著方向盤,汽車開始左右搖晃起來。車里熱的讓人發困,我把腿伸直擺在了前面,太陽裸露在樓頂,在天上開了扇燈,一伸手就能關了它。汽車突然往前一縮,像卸了磨的驢皺皺巴巴地縮了縮腦袋。車熄火了。剛提的車?我說,賈明順著額頭抹了把頭發,過后吐出兩個字,手生,又熄了兩次火之后,汽車終于發動了。汽車艱難地在路上行駛著。賈明坐在駕駛座急促地呼吸,劇烈地像是要把車玻璃震碎,車廂里到處彌漫著一股濃烈地牙膏的味道,好像是薄荷味,又好像是檸檬,不管是什么味道,都足以讓我的肚子里排山倒海,隨時都能從喉嚨里沖出來,我吞下去一口唾沫,而后摸了摸手邊的水杯,拿起來順了一口,味道散了不少。賈明還在盯著路面,偶爾環顧一下左右,害怕突然沖出來什么東西,看到我把杯子放下,他說,先去吃飯吧,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面館。我想先去看看女兒,這讓我坐立不安,鼓起勇氣將要發出聲音的時候,賈明已經用主人的姿態把車開進來了一條小路,他喘著粗氣對我說,今天我請客。
穿過了一條老街,涌入了一片海藻式的餐廳,古老而又神秘。賈明轉了幾圈,終于找到一片空曠的地方,他把那輛比亞迪停了下來,輕輕地關上車門,轉身帶著我進了一家蘭州拉面的館子里。整個店的規模只有酒店走廊那么窄,兩邊都放著桌子,中間留了一條過道,店里的服務員都是回族人,頭上戴著頂白色的禮拜帽,他們只能側著身子,把手里的盤子高高舉起,從吃面的顧客頭頂上洋洋灑灑地穿過,興許是大早上,店里沒有什么人。賈明熟練地挺起肚皮,游刃有余地穿梭其中,帶著我拐進了另一個房間,這間房間和隔壁差不多大,里面放著六張桌子,光線很暗,沒有一扇窗戶,頭頂吊著一顆金色的小燈泡,像一根面條一樣來回抖動,右邊的墻上有一個向里凹進去的窟窿,不大,只是深不見底,一伸手進去就能摸到太平洋。賈明挑了張背后貼墻的桌子坐下,我坐在了他的對面,那個窟窿正對著我的側臉。
一個服務員走過來,賈明把兩根手指舉起來,舉過了頭頂,兩碗拉面,他對服務員說。服務員高聲對著廚房高聲大喊,兩碗拉面,賈明從椅子上了站起來,我在金色的燈光中看到了他的影子,顯得越發猙獰,他重新將兩根手指舉過頭頂,要兩個大碗,這讓我始料未及,服務員一瞬間愣在原地,過會兒重新站在廚房外面,兩碗拉面,大碗,賈明這才肯扶著桌子坐下來。幾只蟲子在燈光下面成群結隊地晃動,像點了只將要燃盡的蠟燭,抖動個不停。賈明從桌子的一邊遞過來他的手機,亮著的屏幕在黑暗中顯得尤其耀眼,我拿起來看了看,是一個女人,很年輕,三十歲左右,雙手交叉站在一個汽車站的門口,手里提著一串鑰匙,摸不清高低,倒是胸口勒得很緊,可是鼻頭不高,臉蛋不夠圓潤,顯得長相寡淡。賈明已經把臉湊過來,怎么樣,他問我,我說,不錯,長得很俊,他說,學校超市的老板,脾氣好,長得也好,就是年紀有點大了,我說,得趕緊找個女人了,賈明的兩根手指撓著桌子,呲呲作響,年底估摸著就能結婚了,今天她忙,下次吧,有空過來一起吃頓飯。在我手指關節的上方,是一張放大的面頰,我盯著賈明鼻尖上的一顆尚未擠破但已將近成熟的悶痘,已經長成了一小塊膿包,甚至能夠清楚地看到了他跳動的睫毛,保留著我記憶中的樣子,原始、濃密。我聽見了一聲緩慢地機械式的開門聲,一束溫暖的光躲了進來,這個房間以外所有的物件像是被懸掛在半空中,乒乒乓乓地撞來撞去,偶爾發出一兩聲巨響,像是家里那個放在客廳里的大肚子電視機,每次開機的時候它都會砰地發出一陣聲音,厚重、偏執。直到這束光芒褪去,像一只小金魚縱身一躍跳入了大海里面隨后消失不見。
我們的桌子上多了兩碗面和兩雙筷子,應賈明的要求,是兩大碗拉面,兩片薄薄的牛肉浮在上面,另外撒了一把香菜末,賈明已經把頭伸回去了,他拿起桌子上的辣椒油澆在了香菜上,捏起一雙筷子順著面的紋路攪動,面條纏在了筷子上,賈明把它放進了嘴里,喉嚨一伸一縮,囫圇吞咽了下去?晌椰F在卻忐忑不安,說實話,我不喜歡這個面館,不喜歡這個房間,更不喜歡這個位置,左側的窟窿像個漩渦,隨時準備把我吸進去,吸到另一個世界,賈明顯然沒有注意到我,不管我被吸到亞馬遜,澳大利亞或者是撒哈拉大沙漠,都不會和他有任何關系,他在專心致志地吃面,兩邊的腮幫子被填滿,沒有了縫隙。我的耳邊都是他呼吸的聲音,喘息,面條通過他的喉嚨被送進食道,我感覺到了一陣爆炸性的戰栗,從我的腳底板竄上去。
我想起一個遙遠的味道,我曾經記得的那個味道,記得許多年,直到某一天徹底忘掉了,很奇怪,此刻,賈明坐在身邊,我重新想起來了。一個秋天的清晨,我坐在宿舍樓下的椅子上,手里拿著一本海子的詩,每天清晨,我都要在宿舍樓下面讀一首詩,那天我正在讀那首《春天,十個海子》,春天,十個海子全都復活,在光明的景色中,嘲笑這一野蠻而悲傷的海子,你這么長久地沉睡到底是為了什么?賈明很費力地騎著自行車向我走來,從自行車后座搬下來一個很重的箱子,放在了我的腳邊,他對我說,這是一箱銅塊,把它倒賣掉,我可以賺一千塊錢。我問他,哪兒來的?他說,學校外面停著輛面包車,他們攔著我,讓我看了貨,都是從鋼廠里偷出來的零件,我說,花錢買的?他把自行車推到路邊,花了,花了兩千八百塊錢,我覺得值。兩千八百塊錢,是我們一整年的學費。賈明蹲下身體打開了箱子,里面是一堆黑色的煤渣,包著一層錫紙。
賈明推著自行車,后座載著那個箱子,我跟在后面,拿著我的詩。面包車已不知所蹤,連個輪胎痕跡都沒有留下,賈明自始至終都沒有表情,他無聲地把箱子放在地上,對我說,走,去公安局,報警。賈明騎著自行車,我坐在后座,箱子壓在了我的腿上,上面放著我的詩,我們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尋找著公安局。大風從東刮到西,賈明漸漸沒有了力氣,我聽見了他的喘息聲,像牛一樣大的胃,將空氣吞下再重新反芻,車子左右搖晃快要摔倒,索性他站在腳蹬子上騎,騎得相當賣力,公路兩邊的樹都在向后傾倒,我緊緊握著箱子,四周圍不斷有煤粉漏出,漏在發麻的手掌心里,我懷疑這是一箱易碎品,因為我的手掌心感到疼痛。我們好像被關在一個巨大動物的胃里,周圍不斷有生命被反噬,我看見了賈明變異的肩膀,看見了他靈活的腳脊,看見了他挨了一棒槌的褲襠,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已經變得相當兇猛,像一只發了狂的野獸。我的詩已經被風吹得卷起來,不見了蹤影。
我們找到了當地的公安局,很偏僻,已經快出了市區。賈明從我的手里接過來箱子,我跳下車,雙腿仍在打顫,他已經轉身向著公安局大門走去,保安按著箱子讓他登記,做什么的?賈明把箱子放在地上,從保安手里接過了筆,報警,詐騙,他說,被騙了多少,保安問,兩千八百塊錢,賈明把筆遞了回去,保安指著登記表,他告訴賈明,不算多,上個月有個大學生被騙了七千,不過可以立案了,進去吧。賈明被迫坐在椅子上講受害過程,據他所說,在車上看到的一定是銅塊,一定上是因為車里還有另一個人,在他搬東西的時候換掉了箱子,警察做了筆錄,然后就讓我們離開了,按他的話說,這筆錢還能追回來嗎?難,面包車沒有車牌,騙子不是本地人,長相描述也很模糊,全國各地已經發生多次案件了,依然一無所獲。箱子留在了公安局,我和賈明走了出來,這時我才看到,他的運動鞋后跟被磨得傾斜,每走一步,他的身體都要向后倒一步,賈明推著自行車打算載我離開。先去吃飯吧,我說,我從另一邊拉著車把,把他帶到了一個路邊攤旁邊,這里沒有飯店,我打算在這里將就吃一點。我走過去讓老板煮了兩大碗面,賈明已經縮在了板凳上面,他看起來像是喝醉了酒,搖擺不定,隨時都能倒頭就睡,老板把面條端在他的面前,我遞給他一雙筷子,面很多,旁邊夾著一筷子土豆絲,紅色的油湯上面飄著一層韭菜。賈明接過了筷子,又從旁邊拿過了辣椒,添了幾勺,倒了半瓶醋,夾起來嗦了一口,嘴巴上沾了一圈辣椒油,他好像吃上了癮,過后又添了幾勺辣椒,我已分不清他吞下去的是面條還是辣椒面,只看見他滿臉通紅,舌頭不斷吞吐,這也沒能讓他停止,直到吃的一根不剩,他突然哭了起來,哭聲很大,蓋過了路邊汽車的鳴笛和狗叫聲,像一陣雷聲,從遠方傳來,在我的身體中央炸裂。
我和賈明繼續在黑暗的房間坐著,服務員走進來一次,他把一個放著糕點的盤子放在了我旁邊的窟窿里,除此之外,沒有一個人進來過。我有些困了,賈明看著我面前幾乎沒有任何變化的面說,吃完我們去爬山吧,好多年都沒有一起爬過山了。我說,我想先去看看女兒,他說,她正在上專業課,沒有空,我們下午回來一起去看她。女兒報的專業是護理,她們需要每天學習怎樣給病人鋪床,怎樣給病人倒屎倒尿,在一間放棄的倉庫里,臨時改造成了實驗室,里面放著一個赤裸的男人的模型,女兒給妻子發了個視頻,我看到過的。我猶豫了一會兒,賈明已經站起來走出了房間,我只好跟上去,轉頭的時候我在燈光下面看見了那個窟窿里有一張黃色的符,看不清畫了些什么,我猜想是這是他們古老的信仰,信仰是個奢侈的東西,值得他們去捍衛。我跟著賈明出了門,天空有些灰蒙蒙的,好像快要下雨,秋天很快就要過去,風大的很,呼呼地拍打在我的臉頰上,我不確定現在能不能去爬山。賈明已經去開車,顯然,今天他必須要帶我去山上走一趟的,我無奈地打開車門坐進去。路上的汽車變得多了起來,賈明的技術太爛,一路上都被其他車擠的急踩剎車,等開到山腳的時候,他已經滿頭大汗,好在今天不是周末,去山上的人并不多,在我視線之內,只有賈明的這一輛車準備上山。他把衣服袖子解開,向上挽了兩個邊,露出里面的灰色襯衫,手上的青筋鼓起,在手背上縱橫交錯,像是在下一盤棋,棋線沒有規則,分不清楚河漢界。我重新綁好安全帶,再三檢查了幾遍。
上山的路只有這一條,從山腳開辟出來一條狹窄的路,盤旋著沖到山頂。賈明摸著方向盤開了上去,他開得很慢,幾乎是擦著山腳走,沿途長滿了荊棘和樹枝,從石頭縫里冒出來,呲地一聲,賈明用力踩了剎車,他把車停了下來,推開了一個小縫,側著身子鉆了出去,我也解開了安全帶跟著下車。車被劃傷了,從前車燈一路劃到門把手,很深,已經露出了漆。有事沒?我說,他拿出來一塊衛生紙擦了擦,又重新打開車門坐了進去,上車,我們接著走,他說。路越開越窄,只能往上開,不能掉頭,賈明已經不再踩油門,一只腳點著離合,另一只腳踩著剎車,我探出頭往下看,只能看見漫天遍野的白霧,遠處是普通的村莊,紅色的磚密密麻麻地連成一片,就連天上的云、崎嶇的山路、貧窮的街道通通被抹成了紅色,沉重的顏色讓我煩躁起來。車內不斷傳來響聲,就像有人站在外面拿起拳頭錘我們的車門,誓要將我們的門砸穿,賈明的汗水已經將他的毛衣浸濕,直到胸口,都能擰出水來,頻頻轉彎,他的眼睛緊盯著路邊的凸面鏡,看我們的輪胎擦過公路邊緣,隨時可能掉下去。我們已經沒有回頭的機會了。
在我以為要把命交代在這兒的時候,路的前面忽然出現了一個土丘,賈明用力地踩著油門翻了過去,底盤被擦得變形。翻過土丘,我看見了一個天然的湖泊。賈明已癱倒在座椅上,臉上濕得像做了一幅油畫,變成了天然的亞麻色,隨著臉的輪廓變得忽明忽暗。我開了門下車,安全帶勒到了我的胃,現在正隱隱作痛,我慶幸,還好,沒有吃太多東西。我向著湖泊走了過去,只有文縣體育館的操場一樣大的湖,看著很清澈,是一種冰冷的淺藍色,湖的兩邊有幾根枯樹,從中間裂開,露出了里面的芯,湖邊的水面露出幾塊石頭,我踩在上面,從夾縫中看到一條魚,頭在下面,尾巴向上,我捏著提了起來,是一條巴掌大的鯉魚,很肥,可惜已經腐爛,魚眼已經發白,發出了陣陣惡臭,我把它甩在了湖邊。我轉身看賈明的時候,他已經走下車,提著褲子站在車的側面,兩只手僵硬著,好像有了結凍的跡象。我從湖邊向他跑去,發現車被劃的很厲害,從前車燈到第二個門的門把手,沒有一塊兒完整的地方,像一張平面的世界地圖,錯綜復雜。賈明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,似染上了瘟疫,他的嘴唇發白,眼睛呆滯,寥寥無幾的幾根頭發粘在額頭上,好像是剛剛遇到一場特大暴雨,渾身淋了個通透。我盡可能平靜地對他說,一會兒下山,我們去修車,他擺了擺頭,不說話,只是一個勁地往湖邊走,我緊跟在后面。
賈明站在湖邊,我看到了他的眼睛,像一片泥濘的池塘,混濁的讓我感到慌張。他抬起腳站在了湖邊的一顆石頭上面,兩只手僵硬地抬起來,脫掉了外套,扔在了湖邊的枯草上面,再一次抬起手,放在了襯衫的第一顆扣子上面,緊貼著喉嚨,我伸手要將他拽下來,他甩開了我,用了很大的力氣,我被推回到了岸上,他對我說,別動,我只是想洗個澡。我看著他脫掉了襯衫,露出來一件發灰的背心,緊接著,這件背心也被扔在了枯草中,肋骨在冷風中根根分明,他又去拉褲頭的拉鏈,脫掉了褲子,里面是一條紅色的秋褲,屁股后面有個拳頭一樣大小的洞,最后他脫得只剩下一條黑色的子彈頭褲衩,褲襠下面空落落的,好像什么都沒有。天變得黑了起來,看起來馬上就要下雨。賈明身上的熱氣散去,此刻被凍得全身通紅,他的骨架和女人一樣的瘦弱,胸膛很薄,手臂纖細,脖子也很細長。腳上的皮鞋前前后后都被甩了出去,在水面上冒出兩個小水花,須臾間沒了蹤影。他把一只腳伸進去,湖水浸到了大腿根部,另一只腳踉蹌地跟著倒下去,我只能看到他的半個腦袋,像長在水面的一顆花骨朵,他仰躺著,鼻子冒出來,頭發浮在上面。賈明的兩只手撐在身體兩側,順著水勢坐了起來,他突然高聲大喊,我要游到對面去。
我站在原地眺望,遠處是一片密不透風的雜草,很模糊,看不到終點,只覺得遠的離譜。賈明像一條魚一樣打了個挺,他的身體盡可能平直,右手臂斜插入水,向右后方抓水,左手臂相繼提肘出水,頭在肩膀出水時猛烈地呼吸,好像條浮在水面上的海帶,在寂靜的水面上,兇猛地向前開炮。
在我四十二歲的那個寒冷的下午,我反復拾起十八歲的記憶,恍惚間看見了那個騎著自行車去往公安局路上的像一頭猛獸、威風凜凜的賈明,此刻與我的記憶重合了,他重新成為了我的英雄。我們來到了一個遺失的世界,賈明回到了十八歲的模樣,而我正在老去,也許我覺得,他應該留在這里,或許永遠都不會死去。
賈明依然重復著露出水面的姿勢,四處都是飛濺的水花,很快他就能到達彼岸。與我預想的不同,在游到三分之一的位置時,他的身體停在了那個姿勢,然后迅速翻了個面兒,他的腿抽筋了。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在水面上不斷地掙扎,像一條擱淺在岸上的魚,逐漸喪失了生氣。我脫掉外套跳進水里,湖水密密麻麻地鉆進我的衣服里,早該料到,水下真是出乎意料的冷,此刻我沉在水底渾身顫抖,只能奮力向前撲,我抓到了賈明的胳膊,他輕得可憐,好像抓到了一副空皮囊,所有的零件都變得搖搖欲墜。我翻了個身,把他背在背上,他很僵硬,好像一具冷冰冰的尸體,我用力向前游,湖水沖到了我的鼻孔里,耳洞里,它們簡直無孔不入,我感覺肺管子要爆炸。我把他拖回到岸上,我們躺在了一片枯草里,賈明始終沒有游到湖的對面。天上的烏云散去,此時竟跑出一絲微弱的陽光,我們肩并肩地躺在一起,好像躺在一片云里。
我們回到了車上取暖,賈明躺在副駕駛蜷縮著,我把衣服脫下來擰干水,身上逐漸恢復了正常的溫度,我準備開車下山。賈明的臉色發白,渾身哆嗦,此刻,我想起了一種長在深海中的蝦。他把濕掉的毯子挪開,從腳底撿起了外套蓋在身上,兩張唇瓣微張,告訴了我他家的地址之后,兩只眼皮塌下去,他很快就睡著了,鼾聲很大。我的眼睛盯著前面,汽車在我的控制之中開下山去。
我把車開到了公路上,很快就能到達賈明所說的地址,烏云已經消散,天空徹底晴朗了。我把車開到路的最右邊,停在了一顆楊柳樹的下面,準備把賈明搖醒,我轉身看他,不知道賈明什么時候已經醒過來了,可能在下山的顛簸中醒來,又或許是他聽見了車窗外的鳴笛聲,我們已經回到了市區。我在樹的陰影里看到了賈明病變的眼睛,在兩個黑洞里分離崩散,我想到了死亡,想到了瀕臨死亡的動物,比如,一只被汽車撞死的貓。賈明摘掉了蓋在身上的衣服,用手指了指前面的超市,我聽到他說,把車停到那里去吧。超市的前面有一塊空地,我把車開到用白色油漆畫的長方形里面。賈明推開門下了車,往不遠處的一扇門里走去。
我跟在賈明的身后,看著他跟著一群人排進了一個隊里,紅色的方塊屏幕亮了,出現了一個向下的綠色箭頭,我看著上面的數字從十八跳動到了一,一扇門開了,是一間沒有窗戶的不銹鋼房子。一群人擠了進去,賈明被壓榨到了拐角,我們的身體挨得很近,有人手里提著的奶茶被擠爆了,我聞到了奶香味。我看到賈明伸出手,用食指按了負一的按鈕,我們的肉體連同心臟隨著房子慢慢下墜。門開了,我艱難地伸出腳走出了房子,踩在了一片水泥地上。賈明走在前面,好像馬上就要散架,我跟在他的后面,來到了一扇門前,他從兜里摸出一個東西,我聽見金屬摩擦的聲音,門開了,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泥土的清新。賈明走進去,側著身體摸索,我的眼前立刻變得明亮,出現了一張床,一張單人床,蓋著一張古老的毛毯。地上擺著一排啤酒瓶,中間夾雜著一個透明的瓶子,倚靠在桌腿上,桌子上面放著一條男人的內褲。沒有女人,沒有女人生存的痕跡,連一根長的頭發絲都沒有,除了墻上掛著的一幅裸體女人的油畫,只可惜,它沒有散發出女人的氣息。賈明用手推開了一扇磨砂門,又用另一只手合上,很快,里面散發出了溫暖的光。我聽見水流從水龍頭流到了一個容器里,瘋狂地跳起了舞。我聽見一聲隱忍的哭泣,從他的喉嚨里面傳出來。